及其歐亞混血的守燈人
時維1869年,香港被英國統治的28年,距第二次鴉片戰爭迫使滿清政府再開放11個對外通商口岸尚有九年,第一艘商業蒸汽船抵達亞洲也不過是幾年前的事。蘇彝士運河在這年11月才剛開通,應1870年茶季而來的蒸汽船大量湧入,這將會令沉船事故頻生的問題更趨嚴重,此時的香港正急切需要燈塔引航。
1875年,香港首三座燈塔落成,第一座位於青洲,第二座位於黑角頭,第三座位於鶴咀。黑角頭的燈塔因為儀器被錯誤運往南非好望角,所以要等到翌年才可亮燈。這三座歷史悠久的燈塔至今仍在服役,其中兩座(鶴咀和青洲)已被列為法定古蹟。倘若你在今年度的「香港島環島徑挑戰賽」中繞些路,應該可以把它們全看一遍。
鶴咀燈塔是一座高9.5米的白色花崗岩石塔,座落於港島東南端,從鶴咀巴士站徒步1.5小時便可抵達。它於2005年被列為法定古蹟,是三座早期燈塔中唯一可以近距離觸摸的,也是三座中迄今燈光最亮的一座,裡面配備了最大型的菲涅爾透鏡,在晴朗的夜晚,遠至23海里(42.5公里)外也能看見。
菲涅爾透鏡是由多片排列成同心圓的稜鏡組成,可將光線彎曲成一道聚焦光束,從遠處也能看到。這種透鏡是在1820年代由法國工程師兼物理學家菲涅爾 (Augustin-Jean Fresnel)發明,其厚度比傳統凸透鏡薄很多,適合安裝在燈塔上,可以取代效果較差的拋物面反射鏡。菲涅爾透鏡有六種尺寸(又稱為「階次」),第一階次的透鏡最大。若想近距離觀賞,可以到位於中環的香港海事博物館參觀。
1890年代,隨著離岸五公里的橫瀾島上另建一座燈塔,鶴咀燈塔便退役了。從上面的地圖可見橫瀾島的燈塔位置其實較佳,因為鶴咀的燈光被南面幾個島嶼遮擋。橫瀾島燈塔由中國(滿清)政府委託興建(稍後會再詳細敘述),但在英國簽訂租借新界99年條約的幾年後,香港取得了燈塔的控制權。1975年,退役多年的鶴咀燈塔安裝了自動化燈具,再一次投入服務。
青洲實際上有兩座燈塔,第一代燈塔高12米,1875年落成,而旁邊17.6米高的燈塔則建於1904至1905年間。鶴咀燈塔退役時,政府希望將裡面的透鏡轉移到青洲燈塔,但是原本的青洲燈塔塔身太窄,只容得下四階次透鏡, 因此要另建一座燈塔替代。遺憾的是,若沒有海事處的許可,公眾不能到青洲參觀。不過,你可以從摩星嶺段的西環泳棚看到燈塔,帶着雙筒望遠鏡可看得更清楚。
青洲燈塔最初使用紅色和綠色燈光來警告船舶注意危險和淺水水域,較亮的白燈則用來指示安全水域。
黑角頭燈塔是最小的燈塔,它的六階次透鏡照亮了維多利亞港的東面入口。白燈顯示最安全的路線,紅燈則標示危險岩石。
三個燈塔之中,黑角頭燈塔看來最不像典型的燈塔,因為在1960年代,這裡加建了一個長方形的實用性建築物,而且四周圍起了欄桿。不過,如果想一睹其真容,你可以從龍脊山徑起點的岔路起,沿著黑角徑繞行25分鐘。
香港早期的燈塔不僅標誌着這裡正逐漸成為重要的港口,更反映出全球化進程正在加速。這個過程既不順暢,也不和平,不過卻把各地的人、技術和文化連繫起來。十九世紀末的中國沿海地區比我們想像中更緊密相連﹑更全球化,蒸汽船加快了國際旅行的步伐。1871年,香港通過一條海底電纜連至新加坡的國際電報網絡。雖然大約花了40年時間,才將第一片菲涅爾透鏡從歐洲輸往東亞,但下一項重要的燈塔技術創新,只是用了三年時間就達成了。
香港最初期的燈塔採用「定光」(即固定不變的光),但很快便改用獨特的閃光模式來讓人識別,方法是讓透鏡圍繞著燈泡轉動的方式來產生閃爍的光束。1890年,法國的燈塔服務機構率先發明出一種方法,將透鏡浮在液態水銀上,使其旋轉速度加快12至16倍。到了1893年,一間著名的法國燈塔公司已在橫瀾島上安裝了這種設備。之所以能夠這麼快就成事,是因為大清皇家海關總稅務司是這項工程的委託人,而這個機構幾乎全部由外國專家擔任。外國專家的出現,源於太平天國肆虐時,外國人接管了滿清政府貿易關稅的評估工作,後來演變成負責管理港口的永久政府部門。儘管滿清政府與外籍員工之間的關係最終惡化(這個故事說來話長,不便在此詳述),但數十年來,他們透過協助中國港口升級,為軍事現代化提供收入,助力滿清的自強運動。
另一方面,香港人口的多樣性也令人驚訝。不僅有華人和英國人,還有各族裔的歐洲人、印度人、帕西人、猶太人和葡萄牙人(他們實際上是土生葡人)。至十九世紀末期,歐亞混血兒也成為一個獨特社群,其社會地位十分尷尬,不被華人或歐洲裔群體完全接納,因此傾向於社群內互相通婚。香港一些最富裕的家族,如何東家族、陳啟明/泰森家族,以及羅旭龢家族,都是歐亞混血。也有很多歐亞混血兒從事行政支援的工作,如文員、簿記員和翻譯員,在上層的歐洲裔管理人員和低層的華裔僱員之間扮演緩衝角色。直到1950年代,許多燈塔管理員都是歐亞混血兒。
這份工作多數由歐亞混血兒擔任,部分原因是燈塔管理員必須精通雙語,才能與那些以華人為主的助手溝通。一方面,精通中文的歐洲人不多,另一方面,直到 1950 年代,殖民地政府都不太信任華人,不願讓他們負責看守重要的基建。但是,還有一個原因或許是,燈塔工作縱使對航海安全十分重要,又能提供豐厚收入,但並不是十分體面的工作。
在1970年代實行自動化之前,燈塔每天24小時都需要人值班。早期燈塔燃燒乙炔氣體,而且每隔幾小時需要人工上發條。後來,燈塔有了電燈泡和柴油發電機,但仍然需要人看守。在白天,燈塔管理員還要負責維修、發訊號和監測天氣等工作。雖然燈塔管理員並不如我們想像中那麼與世隔絕——他們是一個團隊工作,家人也可以到青洲等沒那麼偏遠的地方探望——但他們仍然需要在離岸地方每次留宿數星期。
在少數為人熟悉的歐亞裔燈塔管理員之中,有「漁民之父」的花維路( Charlie Beatty Allenby Haig Thirlwell,1918-1985),這要歸功於他的家人所分享的口述歷史。在花維路的孩提時代,跨種族夫婦仍然大受歧視,某些政府部門甚至禁止他們入住公務員宿舍。然而,這種異族關係在歐洲裔水手、士兵和警察之中並不罕見。花維路的父親是英國拖船船長,母親是澳門人。
花維路自1937年起擔任橫瀾島和青洲的燈塔管理員,直至1973年退休。他經常以燈塔花園所種的蔬菜換取魚蝦,結交漁民朋友。他教導漁民子弟燈塔訊號和英語,並在 1960年代協助成立柴灣漁民娛樂會,推廣龍舟競賽。龍舟競賽如今成為備受關注的運動,很大程度上要歸功於他。
花維路能說流利的廣東話和漁民的方言,會唱粵曲和漁歌,並填了一首至今仍在傳唱的龍船歌。他致力於船民社區事務,以至於家人在假日也鮮少看到他。1960年代,柴灣填海工程令船民面臨流離失所的威脅,花維路致力爭取重建避風塘,和安置不想重操故業的漁民家庭。
課本以抽象的術語談論殖民主義與全球化等議題:戰爭、條約、貿易往來和帝國,卻鮮少捕捉到人們生活中的微妙與豐富多采之處。花維路生為外來族群,長大後卻致力半生幫助另一族群。他有一個十分具愛國情懷的英文本名(名字中的三個中間名都是英國軍中英雄的名字),卻把成功提升及推廣龍舟這個香港著名傳統活動。他的僱主或許看不起他的父母和出身,但卻把無數人的生命交托給他。因此,倘若你在行山途中遇上這些燈塔,不妨想一想它們那看似矛盾的國際歷史故事。
此文為香港建解與Parks and Trails合作的「香港島環島俓挑戰2024/25」專題系列文章,旨在分享香港島海岸鮮為人知的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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